我的老家，就住在这个屯

“曦神全知全能，无处不在！”

大祭司高亢尖利的声音似乎划破了迷雾屯上空浓重的乌云。她全身包裹在玄黑的罩袍里，仿佛与黑石铸造的祭坛融为一体，信徒们只能在她的兜帽阴影下看清两点闪烁着疯狂火苗的眼睛。

“旧世界，已在白雾中，被曦神的眷族吞噬！”她举起自己的双手，好让信徒们看清她手中的黯色匕首。有些狂热的信徒已经按捺不住，随着大祭司的话语叫喊起来：“吞噬！”“吞噬！”“吞噬！”

“因为旧世界.....无人敬神！”大祭司的声音越发暴怒，有些第一次加入仪式的孩子们吓得捂上了耳朵。“敬神！”“敬神！”“敬神！”

“而五年之后，群星归位......当曦神从长眠中苏醒，祂将为最后的信徒，带来救赎！”匕首表面漆黑一片，仅仅是看一眼就会感到冰冷刺骨。“救赎！”“救赎！”“救赎！”

“但是，还有不敬神的罪人，隐藏在我们这些，最后的信徒中间！”两位强壮的卫兵拖着一个已经不似人形的老人登上了祭坛，将她摔在大祭司面前。

大祭司拽住瘫倒老人的头发，将他的上半身扯起来。“大脑袋，你身为家族长者，却犯下渎神罪孽，今依曦神旨意，将你血祭！”

“血祭！血祭！血祭！血祭！”“杀！杀！杀！杀！”

老人嗫嚅着嘴唇似乎在说些什么，但锋利的匕首已经插进了他的心脏。连死前的哀嚎都没有人听到，浑浊的双眼就已经失去了光芒。

鲜血喷涌，祭司熟练地将手指插进尸体的眼眶，拔出老人粘连着四五条细长肌肉的双眼。

“罪孽一日不清除，曦神一日不救赎！”大祭司围绕着尸体，将滴血的眼球捧在手心不停地举过头顶，双臂折叠成诡异的形状，开始疯狂的祷告：

“Lan......Lan......Lu！Xideology fhtagn！”

信徒们纷纷开始做出相同的动作，一样狂热的开始呐喊：

“Lan......Lan......Lu！Xideology fhtagn！罪孽一日不清除，曦神一日不救赎！”

田间一群乌鸦被吼声惊起，尖叫着飞向暗沉的天空，仿佛演奏着一曲无人能懂的黑暗挽歌。

1.

长贵觉得自己听见了老人的遗言。

但如今长贵越来越擅长遗忘。

长贵想写下自己还记得的事情，却发现自己已经忘记如何书写。

祭司说过，旧世界在二百九十年前终结，从那时起迷雾屯就被浓雾包围着，绝少见到阳光。大脑袋叔叔曾经带着年少的长贵冒险接近屯子的边界。长贵依稀记得那时自己曾踏进迷雾之中——起初，轻薄如纱的奶白色的雾气静谧地将他慢慢包围，让人感到平静又祥和，迷雾深处仿佛在呼唤他继续前进。

但是当长贵想央求大脑袋带他更深入其中的时候，他的心脏突然被一种来自远古的恐怖击中——长贵注意到，在他们面前二三十尺的地方，除了惨白的雾气之外，仿佛能感到一些似人非人的畸形暗影在其中徘徊——他听人讲过，曦神的眷族隐藏在浓雾之中。他仔细看去，却只能看到弥漫的白雾，除此之外什么都没有。但当长贵移开视线，他却用余光发现那些东西，再次出现了。

暗影和白雾用超脱他想象的方式融为一体，仿佛开始向他接近，仿佛准备向他的肉体和精神做出不可名状的邪恶行径。长贵陷入了无尽的恐惧，丢下大脑袋用尽全力跑回了屯子，再也没有接近过弥漫的白雾。

从那以后他再不敢违背戒律，听从家族的安排，去看管菜市和田地，修建纪念碑。在几年后毫无怨言地按照家族的意志娶了大脚，尽管他甚至从未和这个女人说过话。

2

大脚是从出生起就被当作未来的大祭司培养的。

她自幼就由屯子里最虔诚的尊长，大脑袋，用金墨水教她颂经。大脑袋老师一直微笑着教她阅读那些来自古老旧世界的经文，教她认识迷雾屯的家族们。每天早上，大脑袋和她复习昨天讲过的东西。

“你知道我们为什么要遵从大祭司的意愿么？”“因为大祭司即是曦神的意志！”

“记得很熟嘛，那有人来协助我们的大祭司么？”“所有人都要服从大祭司，而三大家族将会和大祭司一起迎接曦神最终的降临！”

“你也是三大家族的一员吧？”“我们谢家拥有强悍的卫兵，保护我们的信徒，惩罚丑恶的罪孽。而王家管理肥沃的农田，修建宏伟的神龛，昭示曦神的伟大。刘家保管着神圣的经书，净化隐藏在我们中间的罪恶，举办盛大的祭典，维护我们的纯洁！”

“那么，还有很多不是家族成员的人呢？”“低端牲口！”

大脑袋有些无奈地摸了摸大脚的额头。

“你是未来的大祭司，要带领‘所有’人迎接救赎。”“嗯。”

“不可以再被自己的亲人们影响，明白么？”“......明白。”

大脚更明白自己应该站在家族一边。

很早之前，走进迷雾就被宣判为最为严重的罪恶之一，如果有人被发现犯下了这等恶行，会立即被关进高塔净化。高塔中传来的惨叫彻夜不息，人们不敢去想象那里面究竟在发生着什么可怕的事。

被关进高塔的人最终大多数会被血祭，不过大脚至今还记得一位从那里逃出来的人，他衣衫褴褛，在一个阴雨连绵的午后跑向祭坛。他手臂上的皮肤消失了，裸露着腥红的肌肉，脸上本该是眼睛的地方只剩下两个黑洞，鲜血从眼眶和手臂中不停的涌出。他四肢扭曲成不正常的角度，用一种诡异的姿势惨叫着冲向位于村子中央的祭坛，在众人的注视下倒在献祭石台上死去。

那时年幼的大脚在人群中注意到环绕祭坛的六根黑色四角方尖碑，正用令人恐惧却无可名状的弧度刺着阴沉的天幕。

后来又过了许多年，大脚终于足够成熟，她披上了黑袍，接过了大祭司的衣钵，也终于摆脱了大脑袋喋喋不休的教诲。

3

在二百多年前，白雾刚开始出现时，有传言说旧世界并没有灭亡，只要穿过这迷雾就可以抵达。那时这样的说法相当流行，有些人还号称自己成功穿越了浓雾，和乡亲们绘声绘色地描述迷雾另一边的城市多么宏伟，人们穿着鲜艳的衣服，吃着数不尽的山珍海味。路边的小贩也会偷偷跟你说他的苣荬是从迷雾外面带来的，价钱要翻一番。不过很快，很多这样说的人就被关进了高塔，以往一个月才会有一次的血祭几乎变成了一星期进行一次，很快就没人光明正大的提到这个话题了。

大脑袋担任大祭司的异端审判官时偶尔会想起这个传说。

审判官每个月都要搜查一遍屯子，所查获的古代书籍或者绘画是必须要烧毁的，有时大脑袋还会找到一些黑色的金属镜子，大祭司曾说过是这些会发光的黑镜导致旧世界的毁灭，不过如今这些东西都不再会发光了。

用来净化的柴薪被堆得很高，大脑袋很喜欢听火焰燃烧时发出的噼啪声。

每个私藏禁品的人都会收到鞭刑，大脑袋握鞭的双手从未颤抖。

但这一次，大脑袋却感觉情况正在起变化，他的手指开始不听使唤。

他面对着一位才八九岁的孩子。几天前他的家主，能爷被人撞见正赤身裸体地抱着这个孩子。随后这她便被宣布被邪恶附身，关进了高塔。

大祭司很快宣布这孩子已经无药可救。大脑袋需要将她鞭刑至死。

大脑袋知道真相是怎么回事。他还知道其他人也和他一样在装傻。这是自己执行的最后一次审判了，大脑袋想。

随后他便向家族申请做起了新一代大祭司的导师。

而今，多年以后，大脑袋又一次来到了家族的地下书库。

他的学生，如今的大祭司都不相信曦神的存在，反而更愿意依靠暴力和无知维持自己的权威。

大脑袋仔细观察过那些白雾中时隐时现的暗影，他发现那些形体，和家族古籍上对古代人的描述几乎一样，他甚至觉得那样的身体比例比迷雾屯里的居民要优美的多，也许在那些暗影看来，自己才是一个头部大得不正常的畸形罢。

也许那些东西就是迷雾之外的人类。也许他们也一样在观察着迷雾屯。

大脑袋将某件东西揣在怀里离开了大书库，出于对他地位的尊重，书库的守卫不被允许对他搜身。

广场上，这个月的净化火焰已经开始燃烧，新的审判官们还在寒暄。大脑袋避开他们，独自登上了高台，将手中的物件抖开，以便让其他人看清。

“我手中的便是《死灵书》。”

围观的人群，甚至是审判官们都被他所说的东西吓到了，发出了惊呼。

“你们会看到，根本不会有神迹，也没有救赎。”

留给他的时间不多了。

他曾试着改变未来的大祭司，却最终失败。他沉默了太久，久到来不及做更多改变。

祭司们宣布，《死灵书》由曦神亲手作成，无论火烧水淹都不朽不坏，和其他经文不同，凡人只要看一眼《死灵书》就会神智错乱。但大脑袋知道这只是又一句谎言。

因为大脑袋很早以前就在书库里读过它了。

写得并不算好。

接下来，如果他什么都不做，那一切都还会按部就班的进行下去，高塔上还会继续传出惨叫，每个月广场依旧会燃起烧毁旧物的熊熊大火，家族和大祭司们会继续用恐惧维持着统治，享受着越来越愚昧的人们崇拜。所有人还是可以像往常一样过着压抑，但平稳的生活。

但假如，假如，可以告诉人们，没有神迹，曦神不会给他的信徒恩典，大祭司说过的一切都是谎言，家族不值得被侍奉，应该灭亡的不是旧世界，而是迷雾屯。会不会有人像他一样，开始想要穿越迷雾呢？大脑袋想，如果自己这样做了，绝对不可能活着看到未来会发生什么，但迷雾屯的命运，至少有了一线希望，可以回到它本来的主人手中。

这是自己烧毁的最后一本书了。大脑袋这样想。

守卫正向奔向高台，他在众人讶异的目光下将《死灵书》扔向了大火之中。火花飞舞，《死灵书》和其他旧世界的书籍没有什么不同，在木柴的爆裂声中，那些号称不会被毁坏的书页和令人发狂的字句迅速地碳化变黑，化为灰烬，在空中飘荡。

“......Next year will be the first full year to see the implementation ofthe decisions made by the Party's 18th National Congress. It is veryimportant to do a good job of our social and economic developmentWe should focus on improving the quality and fficiency of economilgrowth......”

当大脑袋曾经的学生抓起他的头发时，大脑袋那被拷打夺去的神志才清醒了一些。他看到祭坛下狂热的信徒正对着他嘶吼，露出森森白牙。他认出挤在最前面的几位，有玉红，小梁，大国，晓峰。

他们不属于三大家族，却比任何一位家族成员都狂热，残忍，奋不顾身。

他悲悯地想，他们只是不相信下一个就会轮到自己罢了。但无论如何，这些人身上，依旧能看到对未来的热枕。也许，希望这种东西，也并非不值得托付给他们。

大脑袋突然感到一阵释然。现在，他终于闭上双眼，用力蠕动着嘴唇露出微笑，欣然接受了刺向心口的尖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