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实历史与魔幻史诗的不完美结合——《瘟疫传说：无罪》体验报告

温馨提示本文含有少量剧透，未通关玩家慎入。

粗糙的游戏分类越来越不适用于这个时代了，这是我在《瘟疫传说：无罪（A Plague Tale: Innocence）》几个小时的体验中浮现的一个愈发清晰的想法。在最开始《瘟疫传说：无罪》是不折不扣的恐怖游戏，形态各异的尸体，不可名状的场景，残存着粉嫩肉屑的骸骨，虫群般疯狂的耗子，与那些只要发现主角就会一击致命的敌人一起，让我对手柄的震动产生了应激反应；然而随着游戏的继续，那个附赠自瞄外挂，各种弹药灵活切换的投石索让我明白了为何克林特巴顿能有能力成为复仇者联盟的主力成员，甚至有那么一段时间，只有多次战斗失败后我才能想起，原来自己还可以选择潜行。

然而当同样的让人捉摸不透的转折出现在这部作品的剧情上时，带来的更多是有惊无喜的糟糕体验。最后当演职员表缓缓升起，我确定了自己在预告片里看到的那绝望中透出人性光辉的温情故事，成了一首不可能存在的SAGA史诗。在确定不会有奇迹出现解答我关于剧情的种种疑惑后，我失望的情绪也就伴随着本作如泣如诉的配乐，慢慢汇集成了下面这几段文字。

《瘟疫传说：无罪》广受赞誉的剧情故事让我感到失望。看着steam上大家毫无保留的溢美之词，这个结论不免让我心有戚戚。然而再三回顾自己的游戏体验，我可以保证以下内容皆为真情实感，况且这绝不是对《瘟疫传说：无罪》的全盘否定，恰恰相反，正是由于制作组此前用种种细节完美重现了瘟疫时期南法兰西，才让我觉得故事发展走向尤其难以接受。此时还觉得我在大放厥词故意博人眼球的玩家，大可在指责之后拂袖离去，而愿意给我机会解释的玩家，还请耐心聆听，我们需要一起回到1348年的法国，从那场黑死病开始，重新体验艾米利亚和雨果的传奇故事。

对西欧人来说梦魇始于热那亚港那一艘从东方回来商船，在潮湿的甲板上，濒死的人们祈求着上帝的仁慈，却没注意到撒旦已让自己长须尖牙的使者混入了人间。到了游戏开始的1348年，整个法兰西都陷入了黑死病的魔爪之下，“数以千计的房子大门紧锁，数以千计的房子四门大开，房主及住在房子里的人都死掉了（《法国档案学院文献》系列一，第二卷，201～243）”，而现实世界老鼠并不像游戏中那样极度畏光，那些已如猫般大小的畜生会在光天化日之下啃食尚未埋葬的尸体，攻击奄奄一息的动物。不过也正是这骇人的大瘟疫迫使节节胜利的英军停下脚步，暂时放过南法兰西富庶的村落，才让作为骑士的父亲可以离开战场休息些日子，在远离人烟的乡下躲避黑死病的同时，带着十五岁的女主角艾米利亚去打些野味开开牙祭。就这样，游戏开场那个阳光明媚的下午的小小狩猎就成了那个时代的一小段真假难辨历史，而女主的身世和她之前的生活状态也在几段愉快的父女对话中被揭示出来，女主性格中难以抑制的天真浪漫，她得知险恶世界真相后内心的纠结，以及其逆天的战斗力竟都在这不长的对话中得到了解释，简洁流畅，内容丰富，逻辑严谨颇有阿加莎克里斯蒂似的文字美感。这种力求真实感的细节还表现在姐弟两人的精彩”表演“上，以姐姐艾米利亚为例，在平时的游戏中，当危险临近时她会大口呼吸心跳加速，即使隔着屏幕也能感到她在微微颤动；而玩家收集到礼物珍宝，她会喃喃自语，仿佛这勾起了她的回忆；甚至玩家走上岔路进行探索时，她也会进行对”自己“偏离主线的行为做出解释。所有这些细节足以让玩家感到艾米利亚是生活那个世界里生活的人，而我们只是的旁观者，在她身后拿着摄像机记录着传奇的全过程。

而对熟悉历史的玩家来说，这次狩猎揭示出了很多更有趣的细节，比如本作故事究竟发生在法国何处？德卢恩家族的遗产是何等珍宝？而他们家族纹章上神秘主义符号又有何深意？这些在游戏不曾解答的问题激励着玩家在现实世界的搜索引擎里寻找答案，而随着游戏的进行玩家们也会欣喜地发现，那些真实历史中的搜寻到答案竟都成了游戏之后章节的伏笔，比如狩猎时一再出现的“吉耶纳”，这绝不只是猎犬产地或是地图定位那么简单，历史上吉耶纳公爵领位于法国西南部，当时是英法两国的争议领土，也是英法百年战争的直接导火索。于是自然而然的，在游戏的故事发生的1348年，吉耶纳便成了当时一路高歌猛进的英国人唾手可得的战略目标。也正因如此，玩家偶遇整营的英国士兵也是理所应当，他们口中吹嘘的胜利很可能就是两年前以少胜多的克雷西大捷，而他们敢于在前线喝的烂醉如泥，很大程度上是因为当时英法达成协议，在瘟疫期间休战，给了英军士兵充足的时间庆祝胜利。除此之外，吉耶纳地区教堂林立，仅首府波尔多就有着波尔多圣安德烈主教坐堂（Cathédrale Saint-André de Bordeaux，可追溯到1096年）圣十字教堂（Église Sainte-Croix，最早可追溯到公元七世纪）等多座百年历史的修道院，若什么人想搜寻关于炼金术秘密书籍，吉耶纳地区绝对是他计划书上的首选之一。这些制作组精心设计的伏笔仿佛无比牢固的牟钉，将的故事与现实世界严丝合缝地结合在了一起，给玩家带来无比真实的体验。

也正是本作前几章这无比写实的风格，让我觉得炼金术的出现合情合理，毕竟在那个医学不发达的时代，曾经的炼金术士阿维森纳（伊本·西纳）与它的《医典》还是欧洲医生治病救人的金科玉律；当他们煞有介事地开始讨论“大马库拉”时我还在安慰自己，说这是当时人们不懂得何为细菌病毒，误认为引发黑死病的鼠疫杆菌是某个远古恶魔；可谁能想到，游戏里那炼金术士的完美灵药既不能炼出黄金又不能延年益寿，但真的能用来控制上古恶魔呢？就在所谓完美药剂表现出统御众鼠的能力时，之前章节苦心营造的真实感便土崩瓦解，那被确认身份的恶魔在接下来的章节里完全抹去了本作的逻辑自洽性，以及那些与历史暗合的小细节，似乎也将整个故事拖入了另一个时间线——至少在我们的世界，1349年的法国绝没有像游戏结束时那么欣欣向荣。

不过现在想来，如果不是我自己一直在脑补，让游戏中出现的炼金术更符合真实历史，恐怕后来游戏围绕炼金术展开的剧情也并不会有我印象里那么强烈的突兀感，放下种种历史常识，忽略制作组之前所有可能的暗示，这个平行世界也不是那么难以接受，况且只有在这个世界观里，炼金术才能有如此伟力，让之前只会丢石头打苹果打猎的女主成了精通火焰和自然魔法的奥术射手。写到此处我不禁回想起来游戏最开始的艰辛日子，那时女主的投石索还只是不致命的玩具，只能用捡到的石头丢向特定的物品吸引敌人的注意力，趁其不备，带着弟弟雨果缓慢地逃之夭夭。不过介于前期敌人反应迟钝视力感人，带着弟弟也并没有让我明显感到有何不便，在一段时间里甚至都忘记了可以让他暂时原地等待的设定。而且不少场景也需要弟弟雨果穿过矮小的门洞为姐姐打开的反锁的门，更何况当玩家错误判断形式或打算鲁莽行事时，他也都会及时提醒，有时感觉带着小雨果反而比自己潜行更加顺利；相比之下，还是前期那些与老鼠斗智斗勇的章节明显更有压迫感，尤其是在手持燃烧的荆条寻找光源的解谜过程中，每一个微小的失误都会惹来杀身之祸，甚至每一次犹豫也同样会导致的惨剧的上演。

而随着游戏的继续，投石索有了不错的杀伤力和逐渐增多的各种的功能，动作要素也逐渐融入了现有的游戏中，改变着游戏的核心玩发，于是我们便在《瘟疫传说：无罪》享受到《古墓丽影》式BOSS战：玩家既需要用冷静的头脑利用环境和手头的工具让BOSS暴露弱点，还需要用敏捷的身手给予BOSS致命一击。虽然BOSS战数量不多，但都让人印象深刻。而对擅长收集，眼疾手快的高手来说，游戏后期甚至可以放弃潜行，一路享受刺客信条般的“暗杀”，向此前折磨了自己好几章的敌人复仇，大大提升了玩家的体验。不仅如此，这个设计也让被剧情和地图牢牢锁死的自由度重获新生，毫不夸张的说，要是在游戏过程中少一些剧情杀，多一点的互动在加上一些和能影响主线故事的小支线，起码在游戏的战斗上，潜能被完全开发的《瘟疫传说：无罪》绝对有《羞辱》叫板的实力。

不过《瘟疫传说：无罪》毕竟还是一款生存恐怖游戏，女主自然不可能像护国公一样精通近战。在一些敌众我寡的场景中，纵使女主有大卫击杀哥利亚的气势，也难免力有不逮，被一击秒杀。此时那个自由度颇高的玩法便显出了弊病，至少在其他纯粹的解谜游戏中，我可以100%确定卡关因为自己智商欠费，和自己手残无关。不仅如此，在面对一些机关障碍时，羸弱的女主同样会束手无策，需要小伙伴们鼎力相助。这些小伙伴不仅仅是与玩家共同解谜的搭档和推动剧情的重要NPC，也会在特定章节的游戏里给予玩家各不相同的帮助：铁匠罗格里格可以处理所有不结实的障碍，还能徒手暗杀掉落单的骑士；盗贼梅莉能帮玩家打开任何锁着的门和宝箱；而炼金术士卢卡斯除了自备火石外，还承担着玩家投石索科研开发部门的重任，时不时与玩家分享自己的最新成果；而到了最后“觉醒”的雨果给了主角团免疫老鼠的能力，甚至可以控住这些小恶魔消灭自己的敌人。在这种力量的协助下，最后一章的主角团宛如少年泰坦，除去因剧情杀而蒙受损失外，几乎是一路平推到了最终BOSS面前，与其决一死战。至少在这一章，恐怖感已经荡然无存，在制作组的指引下，之前累积恐惧自然而然地喷薄而出，化作每一颗复仇的石子，砸在那些与女主有着血海深仇的守卫头上，给玩家带来不逊色于任何动作游戏的爽快体验——不过，恐怕也只有完全被复仇冲昏头脑的玩家，才能忽略游戏诸多未填的大坑，安然接受故事这样匆匆收尾。

随着”绯红正太“雨果在姐姐的协助下赢得了与最终BOSS的斗法，一切似乎尘埃落定，只是我仍心有疑惑：所谓“大马库拉”究竟是何方神圣？它又和黑死病有着怎样的关系？为何它会对德卢恩家族，哪怕是花匠佣人格外开恩呢？种种现实世界难以觅得答案的问题只能在猜测中用万能的炼金术和它背后的神秘主义来解释，在我看来，这样对神秘主义的滥用是就是对剧情合理性的不负责，它直接让一部本能轻易收割玩家泪水的文艺大作堕落成了爆米花的伴侣；不仅如此，故事还通过种种细节暗示大反转的可能性，而其结果，就是玩家所有的希冀在在答案揭晓的一刻加倍化成了失望。

为什么会这样？为什么这部作品前后风格会有那么大的变化？明明一开始除了画面略晃眼睛外，一切都显得那么完美。在制作组出面前，恐怕没有人能给出准确的回答，但当我得知Asobo Studio之前主打迪士尼授权的游戏后，对这个问题有了个天马行空的猜想：恐怕黑深残的主题并不适合擅长讲童话故事的Asobo Studio，而在《瘟疫传说：无罪》无比黑暗的现实背景中，引入炼金术让故事变得魔幻恐怕是让结局不那么黑暗的唯一办法；而回想起游戏中后期不时出现的未填大坑，我又浮现出了另一个不那么离奇的猜测，恐怕制作组又是遭遇资金不足。

和当年DONTNOD 开发《勿忘我》时的情况颇为相似，我相信踌躇满志的Asobo Studio一定也会对《瘟疫传说：无罪》这一部分转型之作倾注心血，他像一名急于证明自己的炼金术士，将脑海中所有酷炫的要素通通扔进容器中任其反应融合，试图用极丰富的内容炼成最完美的贤者之石。无论原因何在，炼金师Asobo未能如愿，但他很幸运，和DONTNOD 那款没什么人记得的《勿忘我》相比，他的作品色泽靓丽，功效非凡，虽不完美但还是赢得了众人的喝彩。不过很难说这对Asobo Studio来说是福是祸，我们看到了失败的《勿忘我》让DONTNOD 痛定思痛，几年后在《奇异人生》中找到了最适合自己的位置；而大获成功的《瘟疫传说：无罪》是否会蒙蔽Asobo Studio的双眼，影响他们下一部作品的开发呢？这一点我们不得而知，唯一可以确定的是，Asobo Studio不可能好运常伴。

不过，这同样也只是我自己不负责任的猜想，不管《瘟疫传说：无罪》诞生之时是否如我想象的那样历经波折，这当季黑马都毫无争议地获得了多数玩家的认可，我也可以毫无压力地将它推荐给每一名动作，恐怖或解谜游戏爱好者，以及每一个想体验精彩故事的玩家——前提是你不介意炼金术这个不负责任的设定和后期抛弃真实历史，风格大变的剧情。也正因为《瘟疫传说：无罪》如今已有如此巨大的影响力，我觉得实在有必要科普下游戏中出现的种种历史元素，一方面帮助玩家更好的体验剧情，感受这款游戏前期精确无比的历史细节，另一方面让玩家们了解真实历史，纠正游戏后期给玩家带来的种种偏见。希望那篇文章尽快与大家见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