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原彼岸花丨我在烟花柳巷，找寻爱的纯粹

吉原樱树下，白骨累累

“一双玉臂千人枕，一点朱唇万人尝。”说起花街柳巷，更多人想到的可能是奢靡混乱的男女关系，但在日本著名的花柳街吉原——这块17世纪初在幕府官方许可下建立起的娼妓游女集中地里，竟然设立了“一夫一妻”式的严苛规则，以保证娼妓与恩客的感情忠贞纯洁：客人如若选择了某位花魁，便绝不能再与其他莺莺燕燕牵扯不清，否则必将遭受羞辱、惩罚，轻则脸上涂墨，重则剪除头发；与之对应的是，青楼女子为了证明自己的心意真切，不光会向恩客献上情书、礼物、一缕秀发，甚至还会在身上刺青客人的姓名，或者剁掉一节手指相赠。

“娇鬟堆枕釵横凤，溶溶春水杨花梦。”自成一派的吉原犹如江户时代的桃花源，将现实的不堪烦忧隔绝在巍峨高墙之外。你若来到吉原，自会深陷这场由男欢女爱编织的绮丽幻梦里，乐而忘返；但走出吉原，现实却依然寒冷彻骨。

撕开吉原歌舞升平的表象，那潜藏的狰狞面目亦赤裸裸地显现出来：纵使着华裳、戴金钗，可吉原的游女就像披着天鹅羽毛的丑小鸭，徒有其表——她们大多生于社会底层的贫苦家庭，因为家境贫寒或无家可归而不得不卖身苟活，再有一部分则由家道中落后走投无路的权贵之女构成。

而不管她们因何来到吉原，一旦成为游郭的笼中之鸟，她们便终其一生都难以逃离。

为便于管辖和防止游女逃跑，吉原游郭的四周皆是高墙，高墙之外则是名为御齿黑沟的宽阔壕沟。任何人想要正常出入吉原，大多都只能通过由门番镇守的正大门。即便游女们侥幸逃出这座戒备森严的“监牢”，吉原也总有办法将践踏红线的游女抓回，并施以惨无人道的责罚，以儆效尤。

当然，她们也不是没有离开吉原的机会——吉原允许老老实实干满到28岁、或是被恩客赎身的游女离开而不被追捕。

但就前者而言，在游女漫长的职业生涯中，她要强颜欢笑面对的不仅有性癖各异、肥胖丑陋、体臭扑鼻的各色男人，更有无数以梅毒和肺痨为代表的烈性传染病。在身体和精神的双重折磨下，鲜有游女能顺利活到退休。即便虎口逃生走到这一步，一个身份卑微、无人可依的游女离开吉原后，又能去到何处呢？

至于后者这条通路，同样难如登天。为游女赎身的费用高昂无比，堪比现如今在北上广购置一套房屋。何况大多数恩客只求一晌贪欢，只享受征服游女的快感，愿意且有能力为游女赎身的客人实属凤毛麟角。

也因此，如金丝雀般被囚禁是游女宿命的开始，如商品般被客人挑拣把玩是游女宿命的常理，如敝屣般被丢弃是游女宿命的归途。即便是芳华无双的最高等游女——花魁，也难以打破这颠扑不破的桎梏，只能乖乖遵守吉原的规则：制造爱的幻影，却绝不交付真心。

因为一旦动了心，游女便犹如舔舐了带毒的糖果，甜蜜却致命：心怀他人，自然再无心侍奉恩客，那是横亘在自己、爱人和客人之间的沉重背叛。而一个不再能令恩客满意的游女，在无情吉原的下场如何，自然不必多言。

是以，以吉原为背景，讲述一位花魁动了真心的乙女游戏——《吉原彼岸花·久远之契》的故事篇章自然要被不幸的注脚填满。

得益于《吉原彼岸花·久远之契》对残酷历史的高度还原，即使从未了解吉原历史的人，也能透过它斟字酌句的华丽辞藻感知到这里的风土人情，以及游女深藏于风光之下的悲惨处境。樱花如美人，红颜易消歇。贯穿吉原的主干道仲之町栽满樱花，艳美花魁漫步簌簌花雨中，顾盼生姿，耀眼夺目。

但风光如她，虽然构成了吉原的风景，却从不曾拥有浪漫本身。

谁能凭爱欲填身份沟壑

作为故事的主角，千早花魁无疑是一个讨人喜欢的形象。

我既会因为她悲惨的遭遇而对她心生怜悯同情：千早花魁本是出身平凡的商贾之女，由于家庭经营不善，为偿还债务才卖身来到吉原；又会敬佩她的坚强和职业上进心：即使身处肮脏的花柳之地，她也没有自暴自弃，而是凭借自己的努力，一步步奋斗成为名震一时的花魁，美艳无双，风情万千，这样的令人敬佩；同时，千早花魁在面对心爱之人时的天真、娇憨，和她爱而不得的复杂心绪变化，又让同样曾少女怀春的我感到似曾相似，心生亲近。

而与之对应的5位可攻略角色，虽然《吉原彼岸花》Steam版本 比 PS Vita/Switch版本少了一条辰吉线，但也同样各有讨喜和令人痛苦之处——

武士『大月忍』虽然机灵风趣，对应的是花魁与官阀跨越社会阶级的爱。然而终将为官从政的大月忍怎么可能娶一个出身贫寒的烟花女子为正妻呢？纵使被赎身离开吉原，凛也不过是从一个牢笼到了另一个牢笼。眼见着昔日的情郎移情别恋，凛终将被寂寞与嫉妒吞噬。

驳船商『惣一郎』忧郁温柔，对应的是青梅竹马之恋。自不幸命运将两人分开后，为了守护当年的诺言，他们在滚滚红尘中摸爬滚打了太久。然而无论付出多少努力，依然难敌命运潮水的寒冷刻薄，故事的最后，决绝坚守约定的恋人殉情湖底，成就了尾生抱柱般的浪漫。

冷漠淡薄的樱华屋楼主『时雨』，对应的则是扭曲、偏执的爱。在父母谩骂殴打中长大的时雨孤独寂寥，是女主角幼年时偶然的关心让他紧闭的心扉裂开一丝缝隙。但一个不知道爱为何物的人又如何给予爱？在变态的占有欲支配下，两人一点点崩坏扭曲，一点点走向一无所有的边缘。

狷狂霸道的利贷商『彰人』，则是比较传统的霸道总裁形象。一个为了钱可以暴力追债的男人，一个总以为用钱就能解决问题的男人，这与天性善良的凛本就性格不合。在钱这根导火索下，命运的捉弄最终导致了两人产生不可调和的仇恨，将情人变作怨侣。

沉默寡言的绾发师『朔月』，对应的是贫民夫妻。日日工作来往中，情愫暗生，可一个目不识丁、亦无钱傍身的普通工匠，凭什么资本爱上一夜春宵值千金的花魁，他能凭什么带给她幸福和自由呢？

Steam版《吉原彼岸花》中5位可攻略对象，虽然身份、性格各异，但共通的是：能够出入高档游郭，为花魁一掷千金的男主角们，其身份本就和来自贫苦家庭的千早花魁有着泥云之别。哪怕他们在长久相处中真心爱上了坚强善良的千早花魁，也绝无可能共情千早花魁作为寒门儿女的苦处，也就下意识无法给与千早花魁平等的正视，他们的爱虽然真挚，但在一开始就是不平等的。

而唯一特殊的绾发师朔月，因为非权非贵又心性单纯，尽管是最能共情千早花魁的一位男主。却也正是因为没有钱，朔月无法占有千早花魁，更无法替她赎身，甚至还要主动把心爱的女人打扮好，送她到别的恩客身下日夜承欢，这又是何其痛苦的一种体验？

因身份差异产生的鸿沟远非凭借爱意就能逾越，加之吉原残酷的规则，悲剧便自然而然地发生了。

《吉原彼岸花》故事大多令人如鲠在喉，以悲剧收场。即便是最后两个人走到一起的较好结局，也都经历了各种动人心弦、或紧张、或危急的冲突和磨难。

但这恰恰是《吉原彼岸花》的魅力：它越是细致刻画历史中的吉原游女命运的残酷，越是写出真爱不易，恋人们逐爱的勇气和决心就越是能透过浓烈的悲剧色彩展露无遗。无情吉原虽以铁血手段阻断了游女奔向自由和爱情的路途，但我欲与君相知，长命无绝衰。越是不可为之，越是显得缠绵悱恻；越是荆棘满路，越是显得悲壮动人。

在吉原这座囚禁金丝雀的鸟笼中，为情所困的恋人们甚至仅仅是一个本该平实无奇的眼神接触，都流淌着一种难以言传的物哀之美，令人沉醉不已。

我在烟花柳巷，找寻爱的纯粹

这么说好像有些奇怪，不过比起甜蜜的恋爱故事，我其实要远远沉迷于悲情虐恋得多。而在游戏、电影，或是各类文学作品中，也往往都是些在经历万般坎坷后，却又以悲剧收场的故事更能流传千古，譬如双双化蝶的梁祝、罗密欧与朱丽叶、刘兰芝与焦仲卿。

这不由让我想：喜欢虐恋的时候，我在喜欢什么？

我想我喜欢的并不是刻意为之的不幸，而是在人们为爱忍受痛苦的过程中，我找到了相爱的证明，验证了爱的纯粹。

趋利避害是人之本能，若爱一个人会痛苦，爱一个人会让自己蒙受损失，人们便容易放弃。但如果一个人愿意为你背负枷锁、愿意为你打破桎梏，在痛苦的千锤百炼后，还是初心不变地守在你身边，至死不渝——人们就会把这叫做真爱。

现代社会，人们偶尔会通过“作”的方式去验证爱情也是基于这种心态：他如果够爱我，就可以忍受麻烦，哪怕这个麻烦是我刻意为之。但毕竟现代社会里健康的爱情，往往是建立在双方共同获益的前提之下，我们不应该用“人为制造困难”的方式验证对方的真心，也不应该模糊了现实和虚构的界限。

正是因为如此，虚构作品就有必要承担起这个责任，把违背现实常理之事，把人们不敢想之事放到作品中大书特书，让我们透过一个不会真正伤害到谁的故事，去追寻爱的狂热、爱的真挚。

《吉原彼岸花》之所以浪漫动人，也正是因为吉原的男女们从萌生爱意的那一刻开始，就要不停地经历失去的痛苦，经历人伦道德、社会规则、世俗眼光的考验，不停地被逼做出二选一的抉择，溯洄从之，道阻且长，但他们绝不言弃。

爱本是人间的罕见事，但偏偏在吉原这样一个纸醉金迷之所，叛逆地存在了一段生死相许的爱。吉原之女，本不应知爱，更不应得爱，但在《吉原彼岸花》的故事中却人间罕有地存在了一双“海枯石烂两鸳鸯，只合双飞便双死”的恋人。

庭院深深锁住少女，却锁不了少女对心上人的思念；高墙重重拦住了少年，却拦不住少年带着爱人找寻自由的决心。吉原的逐爱之路固然步步惊心，但磨难却只会让他们爱得更深，爱得更加绚烂夺目。

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生者可以死，死可以生。我能在烟花柳巷里见到如斯纯粹的爱情，那真是再刺激、再难得，再难忘不过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