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牛村的人都以放牛为生。我也是一个放了十几年牛的老牧民了，每天就把牛牵到村子附近的草原上，然后就可以躺在草地里悠闲地晒太阳。虽然旁边的山上有老虎，但大家心知肚明——老虎是从不下山的。话虽如此，总有不信邪的人妄想上山采些诸如松茸、地枇杷之类的山间野味。有些人缺胳膊少腿地让人救了回来，有些人则是一去不复返。一开始我还有些同情这些动了歪心思的人，结果那天追着人下山来的老虎咬死了我家的牛。但是搬进牛村的人愈来愈多，这种害人害己的人也越来越多，久而久之我便见怪不怪了。

日子就这么一天天过去，慢慢的我也成了村里有名望的老牧民之一，老朋友不少，偶尔有刚搬进来的人来向我请教我也会耐心解答。可如今牛村的住民实在太多，大家都以为城里人还像前几年一样缺牛肉牛奶，于是这几年激烈的市场竞争导致牛肉牛奶价格暴跌，牛村像我这样的大户也渐渐赚不到什么钱了。有一天，正在烦恼这事的我碰到了刚从城里回来的龙哥。龙哥偷偷告诉我，说城里最近有专家在宣讲羊肉的好处，市场上羊肉供不应求，隔壁的羊村人手不够了，想吸纳一些新的村民。“你也知道牛村这几年不行了，不如把牛给我帮你养着，赶紧去羊村放放羊试试呗，可别忘了羊毛也能卖给城里人搞什么羊毛衫啊。多的不说了，赚了大钱分兄弟我一点就行。”龙哥这么说。我一寻思也不是不行，当天就收拾好行李，第二天清晨就来和龙哥告别。龙哥接过我家的钥匙，意味深长地看了我一眼：“不瞒你说，前些年我也去过羊村，附近的森林里是有狼的，切记小心。”“行。”我摆了摆手，向他告别。

骑着马走了一天一夜，我总算是到了羊村。村长热情地接待了我，并指着一套刚盖好的房子对我说：“你运气真不错，咱们羊村这段时间缺人手，房子都是包分配的，你现在只需要出四成的价格就能买到50只羊，头两年你要是赚得多，钱要分村里一半；万一赔本了也别慌，咱包补；以后几十年赚的，全都算你自己的。来来来，买羊这边请……”原来羊村边上也有片大草原，一眼望不到头，只是这些年周边的优质牧草资源已经被消耗得差不多了。当然了，若是你愿意赶着羊朝南边多走上两个小时，便能来到一片羊村人忌讳莫深的区域。从此处抬头便可看到不远处的森林，林中生活着一种被羊村人敬畏的生物——狼。虽然在此放羊能让自家的羊长得又肥又壮，但出于安全的考虑，羊村村长禁止村民在此处放羊。然而规矩是死的，终究限制不住活生生的人。有些村民会趁村长不注意偷偷前往禁区放羊；更有拉帮结派者带着自制的弓弩、土枪主动攻入森林，想要以此保护违令在此放牧的村民和自家的羊。结果事与愿违，当真的与狼群遭遇的时候，这些手持武器的家伙往往会以保护自家的羊为主，于是同伴里那些没有带枪的家伙往往就遭了殃：村里因为这种情况丢羊的人真是哑巴吃黄连，有苦说不出，回了村还要忍受其他村民的嘲讽：“都叫你们别去禁区了，自己不会搞土枪还非得腆着个脸跟别人一起，遭报应了吧？”

虽然狼群很少在白天活动，但到了初春，小狼崽出生的时候，狼群常常会铤而走险，出来寻觅落单的牧羊人。渐渐的，村民之间便有了这样一条传闻：狼群有时竟会越过禁区来到村子附近抓羊，一些村民因此而失了羊，便集体跑到村长那里讨说法。对于这种消息，我是将信将疑的，毕竟丢羊的村民大多是在一个人时遭遇狼群，被袭击的地点也无从考证。彼时，大部分村民对这些牧羊人的态度都是不屑一顾的：“定是他自己在放羊时睡着了弄丢了羊。”亦有人说“怕不是趁人不注意偷偷在禁区里放羊了吧。想拿这种没道理的事情博取我们的同情？门都没有。”自然也有脾气火爆者嚷嚷着要把这些违规者赶出羊村。有些丢了羊的牧羊人便出离愤怒了：“不过是你们运气好没碰到狼群而已！若是以后我还要放羊，定要和人同去禁区！若是命不好，不管去不去到禁区，我家的羊横竖都是被狼吃，倒不如我们自己快些把羊养肥拿去卖了便是！”围观者中也有人来了火气：“好哇，这才刚丢了羊就想着要去禁区，肯定是在给自己找台阶下，想必你是去过禁区了！”村长就发话了：“擅自前往禁区放羊说不定就会把狼引到村子里来，我认为大家还是不要想着投机取巧为妙。”这种不欢而散的情形见得多了也就习以为常了。我自是相信狼群有时会跑到村子附近来的，可自己从未在禁区放过羊，丢羊约莫是不大可能的。

我在羊村呆了有七八年，钱是真的赚了不少。我和偷偷在禁区放羊的人喝过酒，与带着土枪进森林的人聊过天，也结识了不少在羊村生活了几十年的老牧羊人。这一年，有几个牛村的后辈千里迢迢跑到羊村来找我，说自己也想放羊。我便找村长给他们安排了房子，带着这几个后辈一起放羊。结果几个月过去了，和后辈们一起来的年轻人中，有几位连禁区在哪都不知道的新人自称在村子附近遇到了狼，损失惨重。于是又有老一辈的牧羊人站了出来：“咱们在这放了十几年羊都没出事，你们才来几个月就出这种幺蛾子？我看呐，就是你们放羊的时候没长点心，跑到南边那禁区里去了。”说风凉话确实挺讨人厌的，年轻人火气也旺，哪受得了这种气，自然是骂回去了，于是事情闹大了，村长又忙不迭地赶来调解。

又过了一个月，我带着后辈们回村的时候，看到一个在羊村呆了二十多年的老牧羊人门前围了不少人。一问才知道，原来他也在村子附近遭了狼。此人也算村里的老资历了，多半是不会骗人的，我正思忖着，这下他们该相信狼会跑出禁区了吧？毕竟，去年有几个年轻人真的在村子附近抓到了一只受了伤的瘸腿狼，算是说明了一些问题。没想到，那些只有几年或是十几年资历的家伙又发话了：“老不正经的，谁知道他偷偷去过几次禁区？村里比他年纪大的人也有，怎么人家就好好的呢？”“可是人家有那么多朋友给他作证……”“嗨，多大的人了你还信这些？指不定他们就是一起相互包庇跑到森林里去的团伙呢……”于是我明白了，以最大的恶意揣测他人的人在这村子里实在是太多了，除非自己的羊被吃了，否则这些人是永远也不会相信那些受害人的。“狼群真的经常跑到村子这边来嘛？”后辈在家门口这么问我。我叹了口气：“当然是有的。只不过这些年不少私自跑进禁区导致遭受重大损失的人往往会拿这种概率不高的事当挡箭牌，久而久之大家就一律不想理会抱着这套说辞的人了。人与人之间若是没了信任，纵使你的行为本身是正确的，也只会被他人错误地解读吧。”

来到羊村第九年的春天，我也遇到了狼。可惜我和后辈们都是手无寸铁之人，没有弓弩也不会做土枪，当下只能四散奔逃。最终狼群还是看上了我的羊群，而我也就这么空着手回了村。好在自己平日里对他人都是笑脸相迎，虽免不了被人嘲讽两句，但大多数人还是向我表示慰问。我的内心并没有像我想象中那样有什么大幅波动，简单地和几个后辈还有村长道了别，第二天我就启程回了牛村。

龙哥把我家的钥匙还给了我，听我讲述了这些年的经历，末了他突然笑了：“其实我也就比你早来牛村一年而已。”他顿了顿，看到我向他投去狐疑的目光后，接着说道，“其实早些年我也是个放羊的。”原来龙哥也是在羊村当了十多年牧羊人的。他曾经去过禁区，每次都是平安归来，可当他不再冒险后两年，进村的狼在夜里扒了他家的羊圈。“那时候村里的人就喜欢睁着眼睛说瞎话了，看我羊圈里一地羊毛非得说我是遭了报应啥的……那时候我就觉得这村里傻子太多，根本聊不来，这才跑到牛村来的。”“那你还叫我到羊村去？”我一挑眉毛。“摸着良心说，这几年你赚得少吗？我那时候哪有你们现在赚得多……”

的确，虽然呆在羊村能赚不少钱，但狼这种畜生带来的无妄之灾我实在是受不住。龙哥来到牛村和我回到牛村的理由是一样的：虽然遇到老虎的时候咱们甚至会丢了小命，但我们同时也确信——老虎是不会下山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