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一个很俗气的故事啦。

　　男人是这么说的。说话的时候，那布满伤痕的面庞就变得松软起来，松软得有点像千层糕的点心，上面铺着一层糖渍。

　　我的一生都是挺俗气的。

　　他说话的时候叹了口气，目光幽幽，他以为她看不懂，她其实看懂了，那是哀怨，是怨毒，是悔恨，或许还有别的东西，太多太杂，显得软弱可欺，让她开心不起来。她固执地期待，她的父亲应该更加坚强，更加了不起。

　　“了不起？这世上没有谁了不起。”

　　那是很久远的记忆了。回忆起来的时候，情绪似乎还在大脑皮层的下方打转，她还侧躺在那个喧嚣的夏夜。为了让他好受些，晚上把父亲搬到了院落里乘凉，她轻轻地为父亲抓过去一只毛毯，随时像是要死去的男人躺在竹席上，想着什么事情，她看了一会儿，走了过去，做到跟前，握住了他的手。

　　“今天问五柳叔妈妈的事情，他不肯说，要我来问你。”

　　“因为是些俗气的事情啊。Wu是书生，在东方他该是士大夫，太俗的事情，总是让他那种人说不出口的。”

　　男子是在闭目想事情，他不喜欢回忆，她知道这件事情，但是她确实很好奇，更多的，其实是她害怕，害怕什么都不知道。

　　我出身在纽西兰城的一个家族徽章没有能够排到蔷薇行宫百花走廊上的小家族。我的父亲是个荒原的“垃圾”商人，母亲早逝，家里并没有兄弟姐妹，嗯，我还有一位祖父，是个旧骑士，我的剑术都是在高地那边的老家从祖父那里学习的，祖父曾经就是兄弟会的圣骑士之一，因为联合王国念及兄弟会大分裂时期的部分旧情，我得到一个加入皇家卫队的名额。当然这个过程里的事情其实还有很多，不过都没有意思，俗气得很……譬如，我在祖父乡下老家那里认识了当地一个商会老板的女儿，算是青梅竹马吧，嘛，你长大就知道了，男孩儿女孩儿小时候总是很软很奇怪的，牵着手就好像彼此要共度一生，稍稍熟悉了好像就要山盟海誓此生不负，衮衣富贵只手可抛。

　　真是俗气的人生啊。

　　师从祖父，继承遗志，青梅竹马，山盟海誓，天资非凡，入选骑士，奋武御前，春风得意，王宫诡云，临危受命……

　　“听上去很俗气吧。”

　　阿芙珈德罗那时候是摇头的。

　　但是男人没有看她，他似乎本来就不是要征询别人的意见的。

　　风行草偃。

       那是王国开元之年吧，不，那时候铁血的女皇还未加冕，正确的说法，应该是公元二六二二，威斯敏特王朝三十一年。时间刚刚进入秋天，空气里的温度却比所有人预料的要降得更快，他怀揣着密函过了狼牙岭，在诺兰关他就只剩了一个人，道路和山野能够见到的行人都变得稀少，见得最多的是军队——南方三领支持拥有二分之一战前纯血人类血统的王太子安德烈继位。

       虽然按照《学院大宪章》，他确实是人类王朝正朔，新定义人类的天生贵族。

       No king rules forever.

       谁都知道，安德鲁二世皇帝病危垂死，而王都王宫宫门紧闭不开，已然是皇帝被软禁，内外隔断，在北方从安克雷奇到铆钉城的诸多中立领主则是以科隆家族九头鸟为首，按兵不动，又频频向保皇派与南方两头示好，如同墙头草。

　　科隆家的私军正在沿着官道搜捕他，附近的市镇也全都是严令搜查，北境的这些核融动力机甲的甲步兵虽然多数是落后的四代产品，但是也绝不是血肉之躯就能够抗衡的。戒严的市镇俨然成了一个个怪兽的大口，随时会把他吞没。沿着铁道南下，又绕了很多的小路，子夜时分他才接近那座绿萝城堡。城堡里一片昏暗，光都熄灭了，像是变成了野外荒废了的石堡，风里时不时可以闻见焦臭的气息，也偶尔夹杂着一些肉香味，他知道那是焚烧尸体的味道。

　　他见到了儿时曾经生活过很长时间的那座古堡，心里出奇的平静，只是平静里带着疑惑：皇帝陛下在垂危之时，密令骑士团要传递给这个城堡的主人……阿黛尔··雨果，究竟是什么人？密函又是要传递什么消息？而又是怎么会被人一路追捕抓住踪迹的呢？

　　但是在他走进城堡的过程里，他就没有时间去思考那些多余的东西了。

　　黑色的、被烧成焦炭的房屋，一具又一具横陈的尸体，火焰都已经熄灭，血腥却无处不在，泥泞碎石之间，血肉似乎成了地毯，被火焰炙烤过的地方，则留下了大片大片的伤疤。黑松林里到处都积着陈年的松针，按照《联合王国91年法令》，领主天然有开垦荒野的义务，虽然这种义务很多时候流于形式，但是在崇山森林里会有一座城堡，城堡的主人居然会是学院议会记录、PIP-BOY通告中可查序列的边境领主，可疑的地方太多，他反而有些忧心忡忡地考虑起啃了三天的干粮了，甚至是行军用的那毛毡帐篷，这儿也是心有怀念。

　　怀着种种的疑惑，他还是果决地趁夜从半山腰的一处城墙攀入了城堡。

　　“然后呢？可是去晚了？那个领主已经死了？或者那封密函有问题？”

　　男人摇摇头，脸色沉落，他的眼睛里神采似乎反反复复变换了数次，才低声说道：“都对，也都不对。”

阿黛尔·雨果，或者说那座城堡，“绿萝城堡”，这个名字在北境一带、边境高地一带，是铆钉城人看来算是乡野蛮夷的荒原民们心中的禁语，那个城堡也是充满怪异神秘色彩的禁地——它的主人是魔女，长生不老，能够号令森林的群狼，在满月的夜里吸人血，神异的传闻相当多。

       一介隐于乡野的魔女，王国对这些并不在意，唯一或许为有心人可虑的是，这个魔女是一位王国承认、序列可查的领主。

　　“那时候，我本该察觉到那些不对的地方，可是就是那么多不对的地方，我一处都没有真正地察觉，在我见到了青梅竹马的女孩儿，我就忘了所有的东西。我一直自诩一生无怨无悔，可是很多年梦回午夜，还是会想，如果重来一次，我是否还能够如此天真无畏地……”

　　他蹑手蹑脚地攀爬进了一道窗口，走过一段几十步的长廊，正要缓缓推开甬道头的那扇乌色大门，虚掩的门却是一个顺手直接哐啷一声大开。很简单的一间宽敞大厅，看得出来应该不久前被人攻破过，无论是这扇直接开了的门，还是墙垛处留着的没入墙壁的箭矢，都彰显着这个事实，而静静端坐在小小的椅子上的少女，正捂着嘴眯了眯眼，微微地打着呵欠，手里往火盆里添柴火——他也注意到壁炉已经坍塌，从痕迹上看，至少有一台重装机甲狂暴地攻入了这里，撕裂了半边墙壁。

　　一柄动力刀就插在断壁之上。

　　刀身宽约四英寸，厚近一英寸，截面似是个拉长压扁的六角形，通体发出璀璨耀眼的苍蓝光华，光滑锐利的角边散发着肃杀的寒意，而其形制古朴，雕纹犹如自东方而来的青铜古器。他曾经从祖父那里学到过，那是汉剑的制式，与唐刀一样，来自那群从白令海峡迁徙而来的东方人惯用的可怖杀人凶兵。

　　长风猎猎，夜色寂寂。

　　少女小脸一抬，眉头微微一皱，似乎回忆什么，然后手里的木柴继续丢进火盆，彭，一大片的火星子倏然地飞旋着升起，又紧接着在半空消失，火光下，四壁之上的缺口与伤痕清清楚楚，走廊与天顶上彩漆描绘的花卉、飞鸟、天使也栩栩如生。

　　“……邻家哥哥？”

　　他也不知那一天是如何回答，只是记得焰光之间，空气变软。

　　不知为何，他心中冒出的是很多年前，那个城堡主人问他的话。

　　“如果有一天，你会被你拼命保护的人杀死，你还会拼上所有的性命保护那个人么？”

　　——我是骑士，保护弱小，守护君主。

　　那时候，他应该是和另一只手牵在一起的吧。

　　他确实是来晚了，在他来到的时候，这座城堡已经被攻破了一次，靠着忠诚的家臣死命相护才勉力重新驱逐了来敌。而城堡的主人，密函指定递交的对象，阿黛尔·雨果，已然身死。他随后见到了那位最终留守死战不退的家臣扈从，一位强大的近战流废土剑圣，金属甲后的身体多处缠绕着绷带，双眼里是沉稳与静默的意志。接着，他被带到了女领主阿黛尔·雨果前一夜身死的房间，一间精巧布置的书房，他仔细搜寻与查探，已经能够慢慢勾勒出遇刺身死的女领主大致的情况——女领主是一位高手，至少剑术一道他自愧不如，这一点着实令他意外，从现场痕迹上看，女领主伏案于书桌，身后某个刺客出现，来人可能是她认识却意想不到的人，于是那刺杀是极其突兀与近距离的，女领主瞬间爆发之际只是在一瞬间勉力抢出了一剑。

　　那一剑的痕迹就直接宛若狂草书法从书桌、地板、天花板、墙壁笔直地画出了一条狭长的直线，位于直线上的所有大小器物都或拦腰而断，或一分两半，剑刃所划的最远端，都深深地撕开石条堆砌的墙壁两英尺有余。

　　尽管事情可疑，但是他已经无暇他顾，曾经青梅竹马的女孩儿已经是拥有私军的新的边境领主，他把密函交给了少女，少女便直接在他们面前打开了。

　　“密函里说的……是什么？”阿芙珈德罗的身材很稍弱，自小如此，稚气的面庞之下一刻间却充满了莫大的好奇心。

　　男人则在那一个瞬间沉默了很久，然后轻描淡写地告诉她：

领主阿黛尔·雨果是一个的魔女，她曾经是安德鲁二世皇帝年轻时候的情人，只不过魔女的身份终归有影响，后来为了不被人抓到把柄，皇帝秘密地将女人安排在了这座城堡里，两人心生间隙，不再联系，然而皇帝病危后，却最终承认了女儿，并以密令希望带女儿回王都。

        她的女儿拥有四分之一战前纯血。

　　——————

　　后来呢。

　　削着马铃薯的女孩儿与金发的丽人彼此在静默里听着，很多声音，沸腾的液体，抽风机的转动声，运河上的风声，熙熙攘攘的人声，她们各自偏了偏头，世界好像就变得狭小极了。正是这恼人的狭窄，总是逼的人不得不去面对很多很多太过仓促的命运。

　    “后来的，故事……他没有说，后来的故事都是五柳叔说的话本……他说他讲的故事总是俗气，不如五柳叔讲得好……”

　　金发的丽人想要说的话语忽地变得僵硬在了喉咙里，身体也是微微僵硬的，就那么静静地做到一旁，两手搭在双腿上，稍稍握紧了拳头。

　　“就是那部pip-boy电台里《王国开元传》？确实……很不错，听说了很久了，很多说书人都说这个传奇话本，不过没想到就是你那位五柳叔作的。”

　　她其实都知道的，很多小小的秘密在市井之间或许是个秘密，但是有心的大人物总是能够查个清清楚楚的，她在蔷薇行宫里也读过《王国开元传》，这部杂糅着东方特色王道正统论、天人感应说、龙气气运说的传奇话本，可以说是有着与废土嘻哈文化迥异的风格，用七分虚、三分实的手法描写了威斯敏特王朝本代女皇从民间草莽崛起，一路开拓北境，平定南方诸领叛乱，诛杀NCR入侵者，掀起宗教战争，最终加冕王冠的传奇征途。

       她看过，在蔷薇行宫里闲暇的下午茶时间里，听完泊尔汗先生的授课之后，她就常常会端着一杯红茶，慢慢地翻着好多乱七八糟的书籍。她清晰地记得，这本传奇话本她读完后只是轻轻地批注了个：

       七分神鬼传奇之说，三分感应帝王心术。

　　她又很明白另一件事情。

　　他对她的故事只停在那座城堡之前么？

　　“但是我恨你。虽然父亲和五柳叔都避开了关键，但是我能够猜到，我的母亲，你最后成为了女皇，我的父亲，惊艳绝才的骑士最后成了个废人，死成一个荒野孤坟。中间的关键不是很好猜的么……你，是叛徒，对吧。”

　　阿芙珈德罗的目光有些冷然，话语却是流畅的从容，仿佛说着一个完全与己无关的故事。她静静地削着那一袋似乎削不完的马铃薯，目光的余光投向了金发丽人，两人的目光再次相接，似有似无的，她们之间真的有那么一抹相似……淡漠。

　　“你就那么武断？”

　　“你没有否认。”

　　“你不问我原因？”

　　“我正在洗耳恭听。”

　　金发丽人和那位五柳先生这儿就像是掉了个位置，一连叹了几次气，她似乎犹豫了很久，才说道：

　　“你能够猜到话本里的龙女是我，那么你觉得《王国开元传》里的那个白剑骑士是谁？”

　　阿芙珈德罗犹豫了一下，摇摇头。

　　“你记得你父亲留给你的故事里的那个阿黛尔·雨果遇刺身亡事件么？正如你所猜测，她是我的母亲，也是一位拥有来自莫哈韦沙漠之底诡异血统的魔女——你或许不了解魔女，魔女是一种长生种的怪物呢，没有会是简单人物的。你知道吗，阿黛尔·雨果可不是小角色，她是一位剑圣，纵使是年老的剑圣又如何会被轻易地刺杀呢？因为那个女人很清楚，她清楚那封在路上的密函，她清楚自己的女儿不可能轻易地登上王座，她为女儿找了第一个助力……刺杀者。”

　　“刺杀者？是那个忠心的家臣扈从?”

　　“阿黛尔·雨果临死前就在写那一封信，在意识到刺杀者身份的时候，她就意识到那是一个机会，她用自己的死将那封信与女儿交给了刺杀者……以及刺杀者背后的势力。”

　　“是什么人？”

　　“你猜？”

　　“女皇登基后动手剿灭，以新国教取代的原Atom教会？”

　　“是的。那个女人用自己作为饵料、用权力为佐料引来了最佳的第三方的贪婪，两方争夺王权的对峙局面加入了第三方的新棋手，驱狼吞虎莫不是如此？”

　　“所以呢？”

　　金发丽人想了想，说道：“我也是魔女，至少有一半的血脉。你也是魔女，至少有四分之一的血脉。很多年前，我就是在我母亲为我铺设的命运轨迹上一路狂奔，那时候确实很笨，但是如果重新来一次，我想我还会选择这种背叛，或许手段更加温和，但结局不会改变。”

　　“那我能问一下，您给我铺设的命运轨迹么？”

      “那么你得先和我一起走。”

      “您就不在意我的恨意么？”

        维多利亚沉默了片刻，“很多年来，我其实故意没有来找过你，后来我读了一卷书，那是联合王国初代皇帝奈特留下的随笔，写给三百年前学院时代的校长尚恩——”

       那段随笔被记录在当年的王国图书馆珍本史册上，后来的版本都没有那些附在最末的随笔记录：

       ……吾友，尚恩……那真是令人回想起来情不自禁开怀的日子，2287年的荒野流淌着古典的味道，那时候囊括整个北美大陆的战争还未完全爆发，人们还时时由着性子听着pipi-boy的电台，跟着爵士乐猥琐摇摆，钻石城大家听着“南尼喜麻斯嘎”吃一碗泡面，星光维修站美美睡一觉，开开车，溜溜狗，最喜欢四处撬锁，背着喷气包四处溜达……吾友，尚恩，现在回想起来，那真是最好年代……

      阿芙珈德罗不解地望了这个应该是她母亲的女人一眼。

      她确实不解。

      维多利亚也没有解释的意思。她只是冷冷地补充道：

      “2287年，那绝非是什么美好的年代，那个时代根据学院当时的记录估算每年荒原饿死、冻死、缺乏必要医疗而死、被掠夺者劫杀、亡于变异生物之手者仅钻石城一地便有30万之多……所谓的最好年代，只是因为——

      “那时候与他同行的很多人都还在，哪怕那是个计划中的‘游戏’。”

       维多利亚说完便已经转身，后面的事情自然在她走到这里的时候就已经决定好了。

       她望着天空，忽地在心里默默想到“ No king rules forever”——所有的王权都是等价交换而来的重量，只是那时候她还年轻，不知道那些东西早已标好了价码。

        屋内，阿芙珈德罗转头看了一眼那张海报。

        她很聪明，可是还是有很多不懂。但是她也决不会问。

        这时，阿芙珈德罗微微一怔。

       手中的动作忽然停下了。

　　马铃薯削完了，大约是吃不掉的量，意识到这个失误后，阿芙珈德罗突兀地哭了起来。像是丢了无比珍贵的玩具。而就是这个奇怪又莫名的悲伤的时候，她忽然想到，如果……如果有一天，她在史册上留下一笔随笔，会如何写给这个女人呢……

ps:咳咳，其实我对辐射背景了解的不多，所以……对着wiki口胡的东西肯定不怎么靠谱儿，辐射4也只是玩了三十小时左右，所以bug还请谅解——当然，因为找不到什么设定集，为了口胡方便，就直接把时间往后退了300年，口胡了一个ncr和学院前身的联合王国300年后平分大陆的格局（因为我加的学院啦，学院最强）

ps2：因为太长了超过一万字了，所以分了上下……orz